和女孩分别的那个下午,我带着望远镜在宝石山上四处游荡,希望碰上什么鸟儿。
不久,我遇到了一群小个子的灰眶雀鹛。
他们温和地叽叽叫着飞来,小爪子攀着灌木翻跟斗,几分钟后,又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了。
“我就是要按时吃午饭。
明天就回去上课了。
那时候你自己爱怎么看鸟怎么看鸟,愿意整天不吃饭也没人管你!”
女孩嘟起了嘴巴,显然她又生气了。
对于姑娘语气里细微的差别,我已经能像分辨鸟声一样敏感啦。
既然如此,那么……好吧,我只得竭力不去注意路边竹篁里很可能是钩嘴鹛发出的呼声,陪着姑娘朝九溪湿地的入口方向走去。
树影中漏下来的光线,柔柔地洒在女孩细密的栗色头发上。
“我可没法给你当观鸟向导。
在该吃饭的时间没吃上饭,我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变得恶劣起来。
你想让我高兴,我们就去吃饭。
不管吃什么都没关系,但我就是要按时吃饭!”
金华市那充满了草木气味的校园,夜晚的雨丝中,那些来自超市和早点铺的,像果汁一样柔和的灯光,都在我的记忆里暂时凝固了;女孩的研究院里花里胡哨的馆藏儿童绘本,多是台湾出版的,其中有一本正是叫作《观鸟人》。
在金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区,在沃尔玛超市旁边,居然就是出售各种野鸟的市场。
那只鸺鶹没有买下来,难道真的被当壮阳的偏方煮进了锅里?
由我们手中重获自由的凤鹛和斑文鸟,现在该在树枝深处隐密的地方安歇了吧?
从火车上往外看,站在电线上的八哥和伯劳,水田里傲然屹立的小白鹭,都在窗外一闪而过。
茅家埠的明星---娇小的斑姬啄木鸟,实在是动作敏捷得过分了,像树枝间的弹球一样不肯安分下来,我数次指给女孩她也没有看清;在灵隐清澈的溪边,帅气的白冠燕尾却镇定又大方,黑白相间的绝妙搭配,让我俩都叹为观止。
“你看见他们那么高兴。
看见这个,我也好高兴的。
”女孩甜甜地笑着,温和地说。
“在我们这里,有些人永是像狗一样地幸福地活着的,今天,对于宠物狗的主人来说,狗在其生命里所要完成的唯一任务不过就是---活得更好。
难道不是这样吗?而勤勉劳作的人,就像鸡场里下蛋的母鸡,为人类付出了一辈子,却得不到后者的尊重,更不要说感激了;最后还得挨上一刀作为报答。
在人们的眼里,鸡来到这世界上的意义,即是应最终成为食物而死。
而狗,存在的意义是以活着来满足人的快乐。
在芸芸众生之间,惟独它们享受着来自人类情感的特殊待遇,并非它们比上帝创造的其他生物更加高等,在于---它们是所有动物中最能够对人类做到‘服从’的。
“狗被叫作 ‘人类最好的朋友’,其他与人共生的动物---鸡,牛,即便是同样作为宠物的猫儿,也没有得到这样的称呼。
然而假若让我能够选择,我宁愿不做这样的朋友!”
“上帝给了一切生物使他们变得神圣的野性。
服从可以换来特权,但必须以牺牲了自身的野性成为代价。
得到了人类特权的狗,由此自动从这神圣的队列里站出来,同样地,很多人面对比他们更为强大的同类,逐渐也放弃了与生俱来的神性。
”
在杭州的小吃店里,我们谈着国内的少儿文学圈子,提到了其中一位爱狗如命的作家,并由此沮丧地议论着这些奇怪的话。
女孩买了鸡肉荷叶饭,饭粒的黄颜色有点让人担心,吃在嘴里粘粘糊糊的。
鸡是这样的动物---你可以将其吃掉,却不能对其蔑视。
那我们呢?难道我们也将不得不像宠物狗一样,用野性的代价换取来自强者特殊的恩惠?
女孩踮起脚来吻了我,然后我就站在那儿,看着她随着人流消失在站台后面。
她是我认识的女孩中最勇敢的一个。
有另外一只鸟在附近什么地方尖着嗓子叫起来,声音连续不断,听上去,发出声音的鸟儿,个头定是比雀鹛大得多。
画眉?!是你吗?
画眉的叫声把我带到山间有竹子环绕的一小块空地上。
在那儿,我看到了什么?
一个老头儿,和千千万万个老头儿没有什么区别的,正在空地上摆开架势,练着某类能够延年益寿的功法。
他对面的树枝上挂着一只笼子------正是那种专门用来养画眉的笼子。
我刚才听到的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。
不必再近前去了,一切都弄明白了。
像一只觉察出危险的野兽,我避开那块地方,换了一条路下坡去。
这是常有的事儿。
在北京的一些公园里,有时候,煤山雀或沼泽山雀的叫声会突然令你兴奋一阵,并仰头在树上努力寻找,结果山雀的歌唱却把你引至某个老家伙蒙着白布的鸟笼旁边。
不过,在北京观察鸟儿,你还不至于出现像我现在这样的失误;因为北京的山野里,是没有画眉住着的。
从儿童到青年,我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看见过多少只画眉了。
北京砖红的城墙与鲜黄色的琉璃瓦,脑袋油光光,胡子拉碴的老年男性半张着漏风的嘴巴,怀抱收音机天南海北闲扯,有时候也停顿一下,咳嗽两声,而后朝随便什么方向吐出一口粘稠的痰;那些顶端有一只巨大钩子的长圆筒状鸟笼,总是由刺眼而难看的深蓝色布幔围着---一切必然伴随着画眉所出现的生存环境,似乎本来就是上帝为这鸟儿安排的旨意;不过,多数人们从未关心过。
只有一次,我看到一只画眉从屋顶仓皇飞进了香椿树的枝叶里;显然,他不久前才从笼中逃出来。
几天前在金华市中心,我们又见到了新近被俘的无数画眉,被装在矮扁的笼子里,乱挤乱撞;其中一只不知何故从笼里找到机会,钻了出来。
“你的鸟跑出来了!”女孩下意识地提醒卖鸟的摊主---于是乎,那只画眉梦想重获自由的努力,也就此付之东流啦。
“真是的!你------怎么你还告诉她啊!”
像对男孩朋友那样,我有点重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,女孩委屈地哭了起来。
她的眼泪让我不知所措,仿佛我们两个都做了很对不起那只画眉的事情。
不过姑娘后来说,她答应原谅我的冒失。
一只强脚树莺的鸣声指引着我,到了新的竹丛旁边。
“喂,喂,喂!你这傻小子!画眉有什么好看的,来看看我吧,虽然没有华丽的颜色,个子又那么渺小,可是你瞧我,不但是自由的,而且还是幸福的啊!”
强脚树莺也是在北京见不到的鸟儿。
我放低身子,望着那只小鸟在竹叶的掩映里跳跃,好像一尾不起眼的鱼穿行于茂盛的水草间。
这时候,从竹篁深处的苍翠里,传来了另外的响动;是竹丛底部堆积的厚厚枯叶,被有力的脚爪刨开的声音。
我把目光从兴高采烈的树莺那里移开去,小心地调整着望远镜的倍数,逐渐让一只大鸟的形体在视野中越发清晰起来;那只鸟遍身的羽毛是温暖的巧克力色,有鲜黄的嘴壳,眼睛周围由一长条奶油色的眉纹环绕着------这就是画眉所区别于其他鸟儿的身份证。
一只,接着又是一只------自由的画眉,终于鲜活而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。
自始至终,我都没有听到他们叫出一声,他们只是搜索着落叶层的底部,不时抬起头,转动着脑袋,那双充满警惕的眼睛,焦躁而锐利的目光穿透了竹丛。
我想,画眉大概已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了吧。
“我们想唱,但是现在,我们不能唱。
上帝给了我们一副好嗓子,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?你不是刚刚见到我们被囚禁的兄弟了吗?我们不是由于在众鸟中才华横溢,才受到你们人类额外的迫害的么?”
“不错,我们的兄弟着实被老头儿们关了。
但是他们的野性---使一切自由的鸟类变得神圣的野性,仍然被随身携带着。
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笼中还能继续歌唱的原因。
虽然你们人类远比我们强大,比我们聪明,但我们不是那些宠物狗,用野性换取的特权不会让我们幸福的。
与自由相比,是否要得到来自强者的特权,对于这点,我们不屑一顾。
”
面对画眉的质问我无言以答。
但是我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起来,正像在金华见到鹪莺逃脱了伯劳的追杀那样;我的朋友,我的兄弟---愿靠上帝的保佑,你们可永不与那群秃顶的老头儿们为伍。
枯叶被鸟爪拨开的声音远去了;将我引见给画眉的强脚树莺,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;他的声音依稀从远处传来:
“不但自由,而且幸福!不但自由,而且幸福!”
在斜阳下我离开了宝石山。
现在,我已知道画眉的秘密了:
“想要找到我们,就仔细倾听来自落叶中的声音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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